“其实小澄不知道,我们的初见不在雨天,而是一个晴朗的春日。”
离开长洲之后,杭湛很少回忆往事,换言之,刻意逼迫自己忘记。这是一段痛苦的过程,犹如剔骨剜肉,此言并不夸张,因为他与温澄的分开意味着他是一个无能的弱者。
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这一点已经很难了,遑论接受自己是个无能弱者的事实呢。
杭湛长出一口气,望着远处没有边际的海洋,继续道:“那一日,小澄和她妹妹在河边斗草玩。小澄是个胜负心不重的人,妹妹又比她小那么多,她几乎是在半引导半配合地帮妹妹赢,手法不算高明,连妹妹都看出来,哼哼唧唧地要重来。”
“小孩子哭起来很烦人,尤其是小澄妹妹那么尖锐的哭声,我当即就捂着耳朵快步走开。但是你知道吗,小澄居然一点不高兴的表情都没有,特别有耐心地哄妹妹,哄完还讲道理。那时候我只觉得天底下最善良的人莫过于是,就连那天晚霞洒落在她发丝上的金色光芒我到现在都记得……”
“但我到后来才知道,令我动心的那一幕,实际上很残忍。”
杭湛的目光逐渐失焦,游弋在海面的波涛上。浪花日复一日地翻滚,如同温澄一成不变的生活。
“小澄的弟弟、妹妹都是她继母生的,她被迫带着弟妹,被迫善良,被迫温柔,被迫做一个长姐。那户人家,有爹有娘,却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说着,杭湛看向身侧的兄长,难过道:“但晏方亭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阿兄,我心疼小澄的时候,她心上已经结疤,我是不是错过了?”
海风咸湿,带走杭湛眼角的水分。
杭游则被吹得眯起了眼,他侧目看向杭湛,几个月的航行已经让这位娇气的少年郎适应简朴单调甚至粗糙无趣的生活,肤色也逐渐麦色化,但……脑瓜还是那个脑瓜。
一炷香时辰过去,杭湛嘴皮子还没停,杭游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腧穴,一个挺身从甲板上起来,“说这么多,你就是还放不下温娘子。”
——瞧,阿兄对小澄的称呼已经从“弟妹”变成“温娘子了”,那我呢,也要唤一声温娘子吗?
杭湛眼眶发红,他受不了这种生疏。
“这很正常。”杭游道,“你要是能轻易放下温娘子,那你们相处的几年光阴不都喂了狗?”
杭湛一惊,这还是头一回在阿兄嘴里听到粗话。
转念一想,确实啊。甚至,午夜梦回时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能成为话本里的英雄,救小澄于水火。强取豪夺这等事情并不新鲜,不是所有人都会拱手让出妻子,他更不会这么做!
眼见杭湛鼓起勇气,杭游不忘泼冷水,“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晏方亭虽已辞官,但仍然不是你可以匹敌的。爹和我受祖母之命看顾你,我不想看你随便送命。”
“那,阿兄可有妙计?”
杭湛期待的眼神让杭游愈发头疼,后者道:“花上一年、三年,乃至十年的功夫,待羽翼丰满了,才能站到晏方亭面前,你等得起吗?”
杭湛不语,杭游继续道:“届时,你站到晏方亭面前,温娘子已经琵琶别抱,或不愿同你再续前缘,你又欲如何?”
杭湛眼神闪动,扭过头沉默地看着桅杆。
当夜无眠。
出海的船只巨大,躺在床上大多时候感觉不到波浪的存在,只有水声在不断提醒杭湛,他们离长洲越来越远。
这其中潜藏着更大的绝望——长洲永远在那个方位不会变动,而杭湛根本不知道温澄如今身在何处,无法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白日里水手们的谈笑重又在杭湛脑内显现。
——书生就是痴情,哪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啊,有今天没明日的。
——少东家,喝点酒吧,再好好睡一觉,时日一久你就忘了长洲啦。
——波斯天竺的姑娘多的是,要什么样的没有?小老弟,到时候你跟着我,保管给你安排到位!
杭湛头痛欲裂。
但是若想忘记这些粗俗的谈笑,他就会转而想起晏方亭对他的警告,想起诏狱里的酷刑,想起染红的江水……